從訪問到一個故事的誕生 明毓屏

寫《海鷗7026》這個故事的緣起是很久遠的事,當時動機於想做救災的故事,而事件與對象是SARS期間的化學兵。如同寫《高雄故事》的情況一樣,這個案子沒有成功,但是我想做救災故事的意願流傳在外。
事情過了很久的去年,機緣巧合得以採訪空軍海鷗救難隊,於是《海鷗7026》的故事開始啟動。
在取材的採訪中,我不斷嘗試尋找他們在工作中所遭遇的問題或困難,以建構一個故事應該有的節奏與事件發生的動機,卻發現他們對「困難」極無感,之於各種工作狀況,他們會直接告訴我「這個可以做」、「如果那樣做就可以,這樣就不行」、「不是為什麼,而是就要這樣跟那樣才能達成」。
訪問內容慢慢累積,讓我的採訪筆記變成一本沒有衝突、沒有動機,也沒有危險狀況,只剩下判斷任務能不能執行的書,叫作「操作手冊」。
看到這樣的結果,當時我覺得這個故事大概是完了,她連至少符合大眾期待的「熱血笨蛋」都沒有。我不知道如何面對莊中毅少將不斷告訴我「他們很可愛」的忠厚熱情,也無法向他坦誠我可能要放棄這個故事的時候,採訪出現意外——發生「八通關救援事件」。

一個在我這個外人看來覺得莫名其妙的事件。
我訪問當事人及其他隊員對這件事的看法,他們告訴我遭遇狀況的當下根本想不到懲處或調查,只是覺得這件事不做會很內疚。而後確實有整個事件的調查,調查過程與結果當然對我保密,然而我挑剔地問調查的最終目的何在,他們講不出來。
或者說,他們其實無所謂我這個外人看起來極奇妙的調查行為。
「我們把那個巡山員救回來了」是海鷗對整個事件的唯一解釋,即使我一直小心地測試是否有不准再提的噤口令,得到的答案是「救人的事沒什麼不可講」。
我所覺得莫名其妙的事,在他們看來淡如輕煙。更令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這件事對海鷗的影響,似乎僅止於平淡的錯愕與無奈,而非憤怒。

原以為會是個轉機的「八通關救援事件」,仍然毫無助益。
實話說,海鷗在「八通關救援事件」上的小媳婦態度讓我覺得不舒服,這個不舒服在採訪過海鷗更大的傷口「八掌溪事件」後,幾乎變成反感。「八掌溪事件」的訪談最後,我問他們為什麼不對「八掌溪事件」做出解釋,他們又給我為什麼要解釋的表情。
一群笨鳥。在回台北的高鐵上,我連重看採訪資料的念頭都被澆涼了。
訪問至此,故事已經建完事件結構,可是裡面的人物卻因為笨鳥沒有反應而仍是走來走去的殭屍。
我沒有軍事迷喜歡飛機的愛好,也沒有為國軍宣傳的義務,換個說法——海鷗不供給能源,我自己也沒有熱血與愛可以燃燒供養這個故事。每天看著只有事件碎片的稿子,最後,我決定編一個符合原始企劃也跟大家期待相同的「熱血」故事,而且我知道這樣的故事會讓同意我採訪的國防部拿到充滿讚許的內容,以宣傳國軍形象。也讓希望輕鬆閱讀的讀者看完愛與關懷的救難英雄故事,達成離開現實、休養心情的需要,然後這件事情就可以皆大歡喜地輕鬆交代過去。
管它海鷗不海鷗。
然而當我反覆回頭檢查訪問內容,在資料中尋找更多可以用來填補故事中「熱血」的細節時,卻漸漸發現「笨鳥」並非沒有反應,或者面對人治的軍隊制度沒有勇氣講出心裡的感覺,而可能是真的什麼都講不出來。
於是,我再次拜訪海鷗。

「現在的台灣人都很有愛心,你們跟NGO志工有什麼不一樣?不過就只是多一樣會開直升機而已,然後咧?」

歐巴桑的戰力大概就在敢問這種會讓受訪者翻桌的問題,所以歐巴桑終於在拙於言辭的海鷗拚命解釋的十幾個小時訪問裡,找到「勇於擔屎的道德」。我還記得提出「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所以人人都有的東西不值錢」這樣的問題時,海鷗在一瞬間的錯愕後,笑著點頭說「妳這樣講也對」的表情。
海鷗是笨鳥嗎?
過去一直不明白的訪問內容,不明白的反應在這次極關鍵的採訪中得到解答,讓我確定海鷗對任務執行的堅持早就內化為直覺,以致於所有事情都變成理所當然,如我們不必因為唸過醫學原理才能感知冷熱。而「理所當然」的答案其實來自已經被海鷗內化的「勇於」及「道德」思考,當我沒有那樣的勇氣與道德之時,根本就聽不出他們回答採訪問題的內容到底蘊含什麼意思,只會輕浮地以為「就這樣做」的答案平淡無奇。
這次的採訪結束後,我擦掉稿子裡被漆上「熱血」的假皮,重新改寫故事人物的性格。讓這個故事從一顆蛋,變成海鷗,將熱血英雄留在《超人》跟《蝙蝠俠》的平行世界裡。
索爾或變形金剛都是外星人,他們跟我不一樣。海鷗是我的同胞,我的同胞沒有特異功能,沒有妥善的器材裝備與反覆不斷的訓練,他們連自己都保護不了,遑論救人。
所以,《海鷗7026》講一個「熱血」跟「友情」後面從來就不保證成功的故事,講我的國家有一群同胞正在背負必須有「勇於擔屎的道德」才能執行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