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道書 卷之一》試閱

第一章 露餡
正午時分,吐蕃維州城城西,中平山腳,二十餘名中平村民聚集於樹林間。其中半數人手持刀劍弓斧,餘人或持鐵杵、或持釘耙,還有那臨時趕來的連家中掃把都帶了出來。為首一名獵戶約莫四十來歲年紀,指著一棵樹上斷枝,揚起手中獵弓,朝眾人說道:「有了!在這裡了!」
一名老丈連忙搶上,抓住獵戶肩膀,激動說道:「太好了⋯⋯小女有救!小女有救了!」
獵戶扶著老丈,說道:「孫老丈,莫擔心,咱們村裡來了這許多人,就連學堂裡的公孫先生聽到消息也連忙趕來。孫家妹子一定不會有事的。」說完循著蹤跡深入樹林,眾人隨即跟上。
走在最末首的男子青衫方巾,中原文士打扮,四十出頭,乃是中平學堂的教書先生,名叫公孫歎。他來到獵戶尋著蹤跡的樹下,揚手比比斷枝高度,轉頭四下察看,眉頭微蹙。正待跟上村民,後方有人急奔而來。公孫歎聽熟這腳步聲,知道是自己的大弟子莊森,於是站於原地等待弟子趕到。
「師父。」莊森在公孫歎身前行禮道。「維州城出了點事,弟子特來稟告。」
公孫歎點頭道:「邊走邊說。」兩人並肩跟上村民。
「今日城裡來了名陌生女子,到處向人打聽師父。」莊森在公孫歎身旁低聲說道。「瞧她那樣兒,是打成都府來的。」
公孫歎聞言皺眉:「何以見得?」
「她問的是師父本名。」莊森道。「而且使的是玄日宗的功夫。」
公孫歎眉頭皺得更緊:「使了功夫?怎麼跟人動手了?」
「她去向鐵鷹派打探師父下落,鐵鷹派的人不由分說就跟她打起來了。」
公孫歎輕嘆一聲:「我惹到鐵鷹派什麼事?鐵見春那老小子,定是想要著落在我身上要脅玄日宗。這算盤不知怎麼打的,難道憑他小小鐵鷹派就想來跟我作對?你說那女子多大年紀?」
「二十上下。」
「那她不會是鐵見春的對手。給人拿下了?」
「是,關在鐵鷹派總壇。」莊森道。「師父,咱們要不要去鐵鷹派救人?」
公孫歎沉吟半晌,嘆道:「我已離開中原,遠赴吐蕃隱居,想不到還是無法避開此等俗事。要去鐵鷹派救人,不就等於告訴人家我就是卓文君?咱們來到維州也才一年有餘,難道這麼快就要被迫搬家?」
莊森道:「可對方是玄日宗的師妹,咱們應該顧全同門義氣⋯⋯」
公孫歎搖頭:「玄日宗乃是當世武學泰斗,不少門下弟子都在外設立武館、開枝散葉。普天之下,會使玄日宗武功的人多如牛毛,當真入過玄日宗習武之人只怕不到一成。會幾手玄日宗功夫並不表示就是玄日宗的師妹⋯⋯」
莊森執意勸道:「師父⋯⋯」
「對方是個美貌姑娘?」
莊森臉色一紅,低頭道:「師父。」
公孫歎一笑:「此事既然撞上了,咱們也不能不聞不問。先等孫老丈的事情了結再說。」
兩人跟在眾人後方,於樹林間緩緩前行。走了一會兒,莊森拉拉師父衣袖,低聲問道:「師父,我聽村裡的人說孫家妹子⋯⋯是讓妖怪擄去的?」
公孫歎揚眉:「你聽說是什麼妖怪?」
「說有三頭六臂呀。」
公孫歎忍俊不禁,壓低聲音笑道:「今早才說青面獠牙,長有一對肉翅,現下就變成三頭六臂了?」
莊森鬆了口氣:「照師父說,不是妖怪?」
公孫歎道:「世上哪有妖怪?」
莊森大搖其頭:「師父,吐蕃儘管開化未深,咱們也不該當他們是無知蠻族。想我大唐文成公主聯姻吐蕃,至今也已兩百來年。這些年來,大唐與吐蕃互通有無,相互交流,百姓民智已開,不會無緣無故說有妖怪⋯⋯」
「你《拜月經》看太多了。」公孫歎道。「妖怪?虧你說得出口。為師的就問你,你見過妖怪沒有?」
莊森道:「沒有。」
「認識哪個見過的?」
「沒有。」莊森氣餒。「倒是認識不少說有朋友見過的。」
公孫歎攤手:「那不就得了?」
「師父,沒人見過並不表示沒有。」莊森尚不死心。「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凡人一生也不能盡看。只因你沒見過,就說沒這回事,是不是有點⋯⋯那個⋯⋯」
公孫歎道:「坐井觀天?」
莊森忙道:「弟子可不敢這麼說。」
「只怕是不敢當著為師的面說。」公孫歎笑道:「好了,總之這回不是妖怪,賊子裝神弄鬼罷了。為師估計對方共有五人。他們為了掩飾足跡,一入樹林便即上樹。地上斷枝殘葉甚多,顯示對方輕功也不甚佳。近日維州城連日發生竊案,官府四處搜查,始終沒有著落。我看這些人多半就是這批新來的竊賊。他們將巢穴設在十餘里外的中平山中,犯案得手便即運出贓物,不在城內逗留,是以難以追查。」
「照這麼說,對方是竊賊,不是淫賊。」莊森問。「何以擄去孫家妹子?」
公孫歎道:「五名大漢住在山中,難免想找壓寨夫人。」
莊森瞧著前方村民,說道:「幸虧中平村民急公好義,孫老丈振臂一呼,立刻便有這許多壯丁義無反顧趕來救人。」
公孫歎笑道:「孫家姑娘是本村第一美人,眾人自然義無反顧。要是你給妖怪擄去,多半只有為師的會來搭救。」
莊森乾笑兩聲,又道:「然則賊人既有五人,又會武功。即便功夫不高,張三哥他們可未必應付得來。」
公孫歎望向領頭的獵戶張三,緩緩搖頭。「那你不須擔心。咱們中平村臥虎藏龍,習武之人不在少數。」他比向左首兩名中年壯漢,道:「你瞧屠夫王氏兄弟握刀的手法,鋒芒不顯,盡掩刀光。沒猜錯的話,該是燕石山青刀門的弟子。樵夫李一杉揮斧開路,出手俐落,削木無聲,若非使得一把寶斧,便是身懷上乘內功。連家莊那幾位持劍的朋友也非庸手,光看那幾把劍就不是尋常務農人家該有的好劍。」
「有這麼多?」莊森不大信。「未免太臥虎藏龍了點?」
公孫歎解惑:「維州城位於吐蕃與大唐疆域交界處,此去吞月谷不過一日路程。想要居住吐蕃境內,又要隨時能遠走中原避禍之人,自然會選在維州城附近定居。咱們能來此隱居,難道別人便不行嗎?為師早就猜想村裡尚有其他習武之人,不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也無須費心查探。不想今日之事,把大家都引了出來。」
莊森瞧瞧師父適才點名之人,緩緩搖頭:「真是人不可貌相。」他說著望向獵戶張三,說道:「張三哥打獵,箭無虛發,我還道他就是村子裡最厲害的人物了⋯⋯」
「他是。」公孫歎道。「此人神元內斂,舉手投足間都只展現出獵戶的矯健身手,絲毫不露半點餡兒。這群人裡,除了咱們之外,就屬他裝得最像。」
莊森問:「師父,既然他毫不露餡兒,你又怎麼看出他會功夫?」
「就是看得出來。」公孫歎道。「日後你功夫練好了,自然也看得出來。」
領頭張三突然矮身停步,眾人隨即跟進。張三回過頭來,掌心向下輕揮,示意眾人原地等待。他就著雜草,爬向前去,轉眼消失在眾人眼前。寒風吹拂,氣氛肅殺,不懂武功的村民紛紛緊張冒汗。莊森湊到師父耳邊輕問:「師父,待會兒咱們怎麼著?」
公孫歎沉吟半晌,說道:「尋常毛賊,眾村民應付得來。咱們繼續裝蒜。」
片刻過後,張三爬了回來,帶領眾人退出一段距離,這才低聲說道:「前面過去是片空地,空地旁山壁上有座洞府,斑剝脫落,年久失修,多半百年前有高人在此修行。洞外有三名賊人,正自烹烤野豬。洞內人數不明。根據沿途蹤跡,我猜想對方共有五人。」
孫老丈插嘴:「瞧見我女兒沒有?」
張三搖頭,眾人沉默。誰都知道孫家姑娘此刻在洞內遭遇,只是誰也不好當著孫老丈的面說出口。孫老丈一陣激動,當場就要跳出去救女兒,隨即讓王氏兄弟給壓在地上。張三道:「老丈莫心急。賊人既已找到,咱們定當救孫家妹子脫險。」他轉向一眾村民,續道:「一會兒咱們一塊出去,由我上前叫陣。賊子人數不明,全叫出來再幹較為穩當。到時候說僵了動手,洞外三人交由王氏兄弟解決;洞內再有幫手出來,便有勞連家莊諸位兄弟料理。李兄和我聯手對付首惡,伺機救人。其他人各自看著辦,哪兒要幫忙上哪兒幫。」他又朝公孫歎道:「公孫先生,刀劍無眼,你和莊兄弟就待在後方掠陣便是。」
安排已定,張三率眾而出。莊森與公孫歎走在最後,低聲道:「師父,張三哥果然不是泛泛之輩,一下就把身懷武功之人都點了出來。」
二十來個村民跳出樹林,空地上的賊人早已聽見聲響,紛紛抽出兵刃,嚴陣以待。張三上前一步,朗聲道:「兀那毛賊,快將中平村的姑娘交出來!」
三名賊人哈哈大笑,一人回道:「鄉野匹夫,也敢跑來要人?活得不耐煩了!」
張三喝道:「毛賊!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你們若是敢動孫姑娘一根寒毛⋯⋯」
三賊人又是一陣大笑,連帶洞府之中也傳來笑聲。就看到三條大漢步出洞門,為首的男子滿臉虯髯,上身赤膊,手裡抱著一塊破布,布中裹著孫家姑娘。孫女鼻青臉腫,香肩微露,大腿雪白,雖是裹在布裡,任誰一看都知已給剝個精光。虯髯大漢將孫女往地上一丟,孫女摔出布外,全身赤裸地攤在數十個男人面前,登時嚇得魂不附體,連忙拉過破布遮掩。虯髯漢哈哈大笑,問道:「動她寒毛,那便怎樣?」
張三尚未答話,孫老丈已經吼道:「我跟你拚啦!」隨即向前撲上。
虯髯漢道:「老四!」
空地上之前說話的賊人右手提起,一把飛刀破空而出。就聽見噹的一聲,李樵夫搶到孫老丈身前,揮斧擊落飛刀。
張三拉弓搭箭,對準虯髯漢一箭射出。虯髯漢神色一凜,拔出腰間大刀,橫刀一封,擋下胸口快箭。此箭既快且準,饒是久歷江湖,虯髯漢還是嚇出一身冷汗。他眼望張三,心下算計,片刻過後,吼道:「給我殺!」
眾毛賊一聲發喊,揮刀上陣。中平村民依照張三吩咐,各自挑好對手應敵。王氏兄弟各使兩把屠刀,出手快捷,只攻不守,端得是虎虎生威。儘管以二敵三,兀自佔了上風。連家莊的四名劍手武功平平,各自為戰未必是賊人對手,然而四人站準方位,此攻彼守,儼然是一組習練有術的劍陣,數招之間已經砍傷兩名賊人。張三與李樵夫聯手對付虯髯漢。虯髯漢武功高出手下許多,一把單刀使得凌厲霸道。李樵夫與他正面放對,一時難分難解;張三拉滿長弓,伺機放箭。
其餘中平村民插不上手,只有高舉武器在外圍一面走位,一面吆喝。
公孫歎師徒跟著村民晃來晃去,觀戰喝彩。眼看己方勝券在握,莊森低聲道:「師父,你與張三哥都說賊子五人,眼前卻明擺著有六個人。」
公孫歎打了他個爆栗,說道:「笨徒,這虯髯老大坐鎮洞府,沒有出門擄人。我哪看得出來?」
莊森點頭:「是了。師父,這虯髯漢勢道沉猛,刀氣縱橫,武功之高,實在不似尋常毛賊。」
公孫歎點頭:「他中路一劈,勢若天雷,為師若沒猜錯,當是南房山臥虎門的天雷刀法。」
莊森眉頭一皺:「臥虎門?半年前臥虎門不奉吐蕃官府號令,讓拜月教派人挑了。聽說臥虎門滿門八百七十三口無一倖免,全讓拜月教送去祭了明月尊。」
公孫歎望著虯髯漢道:「拜月教要殺雞儆猴,若有落網之魚,自不會敲鑼打鼓詔告天下。想那臥虎門素有俠名,在吐蕃境內聲譽頗佳,時常為民喉舌,與官府作對。如今慘遭滅門,僥倖逃生的弟子卻不潔身自愛,竟然幹起打家劫舍、強姦民女的勾當。唉⋯⋯」他輕嘆一聲,搖頭道:
「世道如此,善惡之分,原也只在動念之間。」
「師父感慨得是。」莊森說著望向那座洞府。「據《拜月經》所載,四百餘年前,拜月教第二十八代教主戰天真人在吞月谷一役後身受重傷,難耐舟車勞頓,無法回歸拜月教總壇,於是在中平山就近療傷。其後教主之位遭篡,戰天真人看破紅塵,乾脆隱居中平山,建了一座戰天洞。
如果這座洞府就是戰天洞遺跡的話⋯⋯」
「你入境隨俗,拜月教的歷史倒是讀得挺熟。」公孫歎好笑道。「拜月教講究修真煉丹、延年益壽。甭說歷任教主,不少爭奪教主之位失勢的教中高手都喜隱逸山林,追求長生不老之道。吐蕃境內,深山裡的洞府多得跟什麼似的。即便這座洞府當真是戰天真人的戰天洞,如今也已淪為毛賊山寨。你還想在裡面找到什麼?」
「師父,你為何老澆弟子冷水?」莊森嘟嘴不悅。「即便《拜月經》記載不實,世間不曾有人求得長生大道,弟子追尋古書遺跡又礙著誰了?我就是喜歡站在古人踏過的土地,遙想前人風範、過往雲煙,這有什麼好讓師父處處嘲諷的?」
公孫歎一聲輕嘆,語重心長地道:「森兒,為師是怕你過於執著,入了魔道。這些年來,多少人為了找尋古書中的遺址而枉送性命?又有多少人為了尋不著遺址而意志消沉,鬱鬱而終?你嘴裡說懷古思情,難道當真不曾期盼在這些遺跡裡找到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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