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Floor vol.1 最後一餐》試閱
一開始必須與大家說明,「8.Floor」只是個名字。
就像每家旅館都該有的名字。
這是從我祖公輩開始流傳下來的旅館,然後在戰時被一顆炸彈轟掉了。之後莫名收到各方來款集資,以很快的速度重新建立,並繼續營運。
我對她所知也僅只這樣。
附註,其實目前她全部是十四層樓。
應該是。
最後一餐
01
人如果,無法選擇自己來到世界上的時間。
那麼,離開的時間,應該是可以自己決定的才對吧。
她站在天橋上,手裡拎著一袋超商買來的麵包。
那是相當尋常的便宜麵包,也很難說得上美味,但在活動時買一送一、只需銅板價的這點,對於只想填飽肚子的人來說,相當實際。
上午的時間,天橋底下人來人往、車流不息,光是站在俯瞰一切的上方處都能感覺到橋上不斷傳來的細微震動,那是這座城市正在活動著的聲響,既熱烈,又有滿滿的生命力。
搓著指尖的水泡,她靠在水泥扶手上,看著底下來來去去的車子。
在她這樣二十出頭的年紀,同年齡的其他人不是在讀大學,就是有各自的工作;超商店員也好、公司實習也好,每個人都有自己在忙碌的事情,或者像以前學校的校花,忙於周旋在男人們身邊,吸取著自己需要的各種資源。
一對穿著高中制服的女孩嘻嘻笑笑地從她身邊走過去。
多久以前自己也曾像她們這樣啊?一點害怕、憂愁也沒有,只要用父母的錢上學校,好好唸書就可以了……即使沒有好好地唸,只是在廝混打鬧,披著名為學生的外皮待在學校,也不會有人追究,更不用擔心那些金錢的來源會不會消失。
曾經,她也是如此,直到後盾倒了,她才明白這一切都不是理所當然。
放在口袋裡的手機又傳出來電鈴聲。
不用看,一定是催討錢的。
按掉手機,她踏著不知該算是沉重還是輕快的腳步走下天橋,正打算找個地方好好享用手上最後的麵包,天橋下一個正在討乞的老人吸引她的目光。
老人穿著破舊的衣服,全身骯髒地蜷縮在天橋陰影下,手邊一個破爛的碗,裡面裝著一些銅板,還不斷唸著他幾餐沒吃了,大家分點給他之類的話。
她看著手上的麵包,想了想,就把那袋也花了她快一百元的麵包都放到老人身邊。
結果回過頭想離開時,後面傳來不輕不重的一句罵語:「幹,當作在分乞丐喔,沒錢還裝大方。」
她苦笑了一下,只能當作沒聽見。
就和那些新聞中偶爾會出現的小報導一樣,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就是如此地戲劇化。
幾個月前,她還是一家小店舖的負責人。
是的,讓人相當羨慕的年輕創業者,而且是有已登記的實體店面,並非在網路上接案,得四處奔波。
那時,父母留給她的是一筆錢,足以支撐她在大學畢業後、面對未來時,能稍微有點猶豫時間的最後護盾。
然而高中畢業後,她對升學沒太大興趣,正值年輕的心,也想要擺脫學校與一切束縛,得到想要的自由。於是她和幾個志趣相投的姊妹淘一起開了很小的店舖,即使其他人說剛出社會、大家都沒錢,家人不看好不願意投資,只能讓她拿錢先全額墊著也沒關係,她滿心期待大家一起同心協力賺大錢的一天,到那時再把本金拿回來就可以了。
所以不管是進貨還是裝潢,都先咬牙獨力硬撐了下來,她相信所有人,也相信大家能一起創造美好未來。
在姊妹們出去吃大餐、唱歌慶祝時,她正在計算還剩多少錢,夠不夠支付下一批材料的費用,第一次覺得計算如此地可怕,怎樣算,數字都是不足的。
但是,這沒關係,有一天一定能夠算出充盈的數字。
對了,她們開的是美甲美體小舖,那時在年輕人之間很受歡迎,也兼做些水鑽造型或手機貼,因為物美價廉,很快招來了不少客人,在網路社群逐漸闖出些小小的名氣,還有部落客特地替她們寫了介紹文;年輕女孩們創業成功的美麗故事特別令人振奮,來客數更蒸蒸日上。
她很高興,姊妹們也很高興,她們的努力這麼快便看見成果,她也終於可以慢慢拿回自己貼的那一份錢。
然後,不知道是誰先開始的。
有一天在休息室,她因為批貨搬貨太累,睡到翻過去摔在櫃子邊,被一堆紙箱遮住,實在太累了,也顧不得箱子不乾淨讓她手腳發癢,乾脆就這樣繼續睡。
這時有人走了進來,喀喀喀的高跟鞋聲,是她們姊妹中最擅長做水鑽貼的女孩,她就像那些彩色水鑽般既漂亮又耀眼,粉絲頁中有許多她的自拍美照與因她而來的點讚,接著後面又跟進來一個穿著平底鞋的人,聲音較小,也比較不令人注意。
她們就在櫃子的另一面空間聊了起來,如同鏡裡內外兩個世界。
「妳不覺得雛芸拿的錢有點多嗎?」
雛芸是她的名字,父母給她取的名字,即使沒那麼好聽,她依舊喜愛這父母留下的、為數不多的事物。
「咦?會嗎?我們不是都按之前說好的拆帳嗎?」另一個女孩子有點訝異,她認出這聲音,是跟自己很親近的姊妹,所有人之中最好的。草創時期,女孩經常擔心她的身體,讓她別太辛苦,即使家人反對,依然放棄了升學,想與她一起追逐夢想。
「我覺得這幾個月看下來,她真的都拿得比我們多耶,而且管帳也是她自己在管,誰知道她有沒有動手腳,大家都對帳目不在行,沒特別去注意……我上次不小心看到她的存摺,她存了好多錢,可是我們都沒存到那麼多啊。」伴隨著焦躁的高跟鞋來回走動聲,女孩壓低了聲音:「我懷疑她有自己多挖了一點,不然怎麼會越來越多……」
「妳想太多了吧,雛芸會拿比較多是因為之前開店基金是她墊錢的,現在開店有盈餘,當然要按部分還給她啊。」平底鞋女孩這樣回道。
「可是妳不覺得這樣我們很吃虧嗎,妳看賺的錢都被她拿去,我們前面幾乎都在做白工耶……我們辛苦勞動那麼久,之前也是拿很少的薪水在撐呀,又不是說沒有付什麼,沒道理她可以拿錢回去,我們就沒分到啊,難道勞動不是錢嗎。」高跟鞋女孩發出不平的抱怨:「我們也有動腦在幫客人做設計不是,那也是投資啊,憑什麼我們就要自己咬牙承擔?」
「這樣說也……」
女孩們神祕地又咬了半晌耳朵之後,便說說笑笑地離開休息室了。
她從紙箱堆裡坐起,好半天都說不出句話來。
但從那天之後,耳語就悄悄流傳著,所有人對她的態度開始變得有些曖昧不明,講話中有時帶著若有似無的挖苦。
草創時期,她也是跟著大家一起拚命、領低薪過來的啊。
那些材料錢她都先墊,所有人去吃大餐時她忍著不去,只為了省下那一份,而支付出去的金額到現在還沒回收到一半;她也付出勞力與辛苦,為了省去會計費,下班後繼續打著計算機,做了一整天美甲美體的手按在數字鍵上時還會發抖。
但是,女孩們開始覺得不公平。
這點沒有人說出口的怨像是漩渦般越捲越大,直到成為深不見底的巨大洞口。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被解僱了,莫名其妙地,登記掛名老闆的年長女孩將一句「解僱」扔給她,說現在開始妳不再是我們小店裡的人,大家不需要妳了。
她錯愕,不敢相信自己會遭到這種對待。
她們說,這是所有人的決定,裡面還包括她最好的姊妹,平底鞋女孩站在所有人後面,有些抱歉卻又帶著討厭的眼神望著她,活像她是個可悲的惡人。
挫敗地在家中狠狠哭了好幾天之後,她才想起來,即使要走,也應該要將剩下的投資基金拿回來才行,再怎麼說,那也是不小的一筆錢,還是父母留給她的一部分。
然而再次回到自己熟悉的店門前時,穿著高跟鞋的女孩不客氣地回答她:「妳還有什麼錢在我們這邊嗎?這兩年妳壓榨我們拿那麼多還不夠喔!」
接著抓著她的頭髮賞她一巴掌,既清脆又響亮。
她們在馬路邊打了起來,吸引多人圍觀,最後警察來了,就這樣被帶去派出所做筆錄。
折騰許久好不容易離開警局,她花了錢向律師諮詢,得到的回應是她的勝算不大,因為當初她相信自己的姊妹淘,根本沒有留下能代表她代墊付款的決定性證據。
「就算妳沒有錯,妳也不一定會贏。」
律師這樣告訴她。
就算妳沒有錯,妳還是會輸。
02
她看著對街的美體小舖。
粉色的招牌依舊,上頭可愛又俏皮的文字是花了很多心思設計出來的,當時為了那招牌還跑了很多店,才做出她們心中完美理想的樣子。
自己曾經多麼愛那個地方啊。
夜半全身痠痛,累得一點一點流著眼淚擦去客人在地板上留下的足跡時,她甚至還會感到喜悅。
但事情鬧開之後,高跟鞋女孩在網路上寫了很多澄清文章,還有她的那些姊妹淘們,幾乎是每人一篇地貼在自己的專頁上,血淚控訴有人仗著自己代墊付款,讓她們做了很多白工,好不容易生意有起色之後開始挖收款項,使得她們的生活還是一樣不太好過,也錯失了好多好多美美的材料,想要的指甲彩也好多沒買到。
眾人口徑一致的血淚文章立即引起許多人的憤慨,加上好多人曝光了那天打架的影片,更增添她的惡名。在網路世界,她被罵得狗血淋頭,甚至被人肉搜索出來,不管是高中還是國中的大頭照、生活照,都被貼在自己無法完全掌控的地方流傳、惡搞改圖,許多過去的老師、同學在下方留言,驚訝她怎麼可能是這種人⋯⋯
如同獻祭女巫般,得到救贖的美體小舖人氣更旺了,吸引到更廣大的客源,現在可是預訂滿滿,要消費還得提早預約呢。
那些甜美的、可愛的姊妹淘們,周旋在客人之間,與大家一起聊著唾罵著,最後慶幸著還好那個垃圾已經離開店裡,接受客人的安慰與讚美她們苦盡甘來。
她抹掉眼淚,轉頭離開,避免被眼尖的客人認出來。前幾天就是這樣,結果被很多人包圍著訕笑怒罵,還有人將她的名字改成雛妓,罵著怎麼不去躺著賺比較適合之類的,越過層層人群,她只看見姊妹淘們冷然的目光。
「小姐。」
只想快點逃離那裡,她壓根沒意識到有陌生的男人正在叫自己。
反應過來是因為有股巨大的力量抓住她,讓她猛地一頓,同時嚇了一大跳,回過頭正想尖叫,卻出現一張溫和的男性面孔,大約四十多歲的樣子,充滿斯文的書卷味,人滿高的,體格也很健壯,衣著打扮整潔,甚至有種洗潔劑的淡淡舒適香氣,渾身給人舒服又放鬆的感覺。「這是妳的東西吧?剛剛在天橋下被那個老先生扔掉的。」對方抬了抬手,上面掛著一袋麵包,超商的那些。
她愣愣地接過那袋麵包,吶吶地說了聲謝。
這是註定的吧。
早在她下決定時,就註定好最後一餐是這些東西。
就算她難得好心想把麵包給更需要的人,最後也被當作垃圾回到自己的手上。就像她將自己所有真心交託給她們,最終卻成為垃圾被分解得支離破碎。
「天橋下那個是假的。」中年人遲疑了兩秒,大概是出自於好心,開口告訴她:「那個老先生自己本身還有房產,故意騙人家愛心錢已經很久了,大家看他老,也都睜隻眼、閉隻眼。」
果然是這樣嗎。
她搖搖頭,有點悲哀地笑了下。
看著這個好心腸的人,她突然有開口的衝動,然後也的確開口了:「你可以聽我說嗎?」
像是告解一樣,她說出自己的第二個故事。
那也是個廉價到連報紙都不見得願意刊出來佔版面的故事。
有個廠商是在學生時代就認識的,那時的業務人不錯,長得有點帥也幽默風趣,臉上帶著討喜的笑,經常跑學校業務;除了很會討好老師,還和女學生打成一片,被起哄時會給大家買飲料和糖果餅乾,有時還分送一些公司的美妝試用品,所以極受歡迎。
理所當然地,創立小店後,她也選擇了自認為熟悉的業務來做主要供貨人。
業務一開始有點驚訝,發現她是原本照顧的學生後很快進入狀況,替她們選擇了許多便宜又美麗的材料,還給了幾乎等於進價的最好優惠。這期間,她也逐漸與業務越走越近,年輕的心極為信賴對方,發現材料中偶爾夾雜著劣質品也並沒有太過於在意,只是挑出來讓貨品公司再換過。
雖然不是姊妹淘中最美的,但她也有自信不是最醜,她與業務的友誼有著微甜的變化。
被趕出小舖的那天她撥了電話給對方,對方匆匆趕來之後安慰她很久,讓她靠在肩膀上哭了大半夜,接著一臉緊張地告訴她,因為她離開,連帶著貨款什麼的都被其他人斷絕了,每個人都不承認曾經經手,這個月已經月底,要是拖延貨款,他就會被老闆轟出去。
於是她真的代墊了那筆數字不小的款項,接著業務就沒有再出現過。
她在角落偷看小舖時,看見對方和高跟鞋女孩當街擁吻,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那時候真的很想尖叫,衝上去狠狠地打他們。
但是她忍下來了,當作是分手費也好,總之身上還有點錢,能支撐她先去找到賴以維生的工作,之後的事情再和律師處理吧……
很快地,接踵而來的代墊帳單一一出現在她的信箱中。
她這才想起來,之前為了帳款統合方便,所有款項都是她先代開票據和刷卡,就算她走了,這些款項還是都被惡毒地冠到她身上來,而且完全沒有人想要幫她。
一夕之間,她連好好吃一頓的錢都沒了。
因為最近陸續有人上門討錢,租屋的房東已經將她趕出去,不再讓她回去。
走在路上,不用回頭都可以感覺到他人的指指點點,像是相片被公開的通緝犯一樣,連一點可以逃躲目光的地方都沒有。
現在,手機又響起來,簡訊箱中塞滿了討錢的信息。
她身上僅剩的只有幾枚銅板。
於是她決定了自己的最後一餐,吃完之後,她不想再看到這個世界。
□
「其實,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好尋死的事情。」
她笑了笑,看著那家曾經是自己與姊妹們一手打造起來的小天地,就在不久之前,那裡還充滿了夢想與未來啊。然而現在卻什麼都不是了。「世界上比我慘的人更多,像我這樣還年輕的,跌倒之後重新站起來也不是不可以。」
就像每個人都會說的,人生還那麼漫長,為什麼要想不開,世界上還有很多很好的事情,或是接下來她會遇到更多好事之類的,不值得因為這樣就去尋死。
這種話她也不是不會說,甚至在小舖發展最好時,自己也這樣勸過很多客人。不論失戀,或者挫折,那時候她都能微笑著說出自以為是的勵志話語,然後看著客人們破涕為笑,說著她雖然很年輕,想法卻很成熟。
她明白,道理人人都明白,直到現在她也懂。
「不過我覺得我只是活膩了。」
要說恨嗎?
其實也不是。
一開始聽到高跟鞋女孩的話時,是疑惑,她自問沒有對不起其他人,甚至努力節源買更多更好的材料來招攬客人,也不斷幫忙尋找名師課程讓大家去進修,怕大家工作太累於是一手包辦了所有清潔工作與進貨備貨;所以她那時候很疑惑為什麼做到這樣了,還是會被攻擊。畢竟她們曾經一起哭過笑過,一起編織夢想過,所以她真的很不明白。
接著是打從骨子裡傳出的憤怒,那種全身都會發抖,連指尖都不斷顫動著的劇烈憤恨,因為其他人不應該這樣對她,她們是那麼好的姊妹淘,怎麼會這樣就改變。就算人心多麼醜惡,她們都不應該以那面轉向她。
憤怒過後,卻是平靜,像是被一桶冰水往頭頂上淋下般,所有情緒瞬間降到了冰點。她猛然發現,或許她從來沒有看清楚自己最信任的人們。不論是高跟鞋女孩、平底鞋女孩,或是向自己微笑的業務,還有那些一起笑著玩著的姊妹淘們。
最後感覺到的是悲哀,為自己的選擇和錯信感到源源不絕的悲哀。
自己真是失敗又悲慘的人啊,居然可以一次被這麼多好姊妹背叛,還被罵得一文不值,最後什麼也沒有,正好就是濃縮人生的最佳寫照。
既然已經知道人生最後會看見怎樣的東西,那年紀輕輕死去與年紀很老死去,又有什麼不一樣?
最起碼,一塌糊塗的人還可以選擇什麼時候結束自己,不是嗎。
「我個人覺得,如果這是妳的最後一餐,那真的有點寒酸耶。」聽完她的自白之後,男人意外地並沒有說什麼安慰話,更沒有勸她不要尋短,反而劈頭就來這麼一句:「我看過好幾個想離開世界的人,有的是要跑路,有的是被黑道追殺,有的是要全家去填海或是開瓦斯,他們的最後一餐都很豐富,有時候還在我們那邊吃了幾千塊的霸王餐就跑,一點都沒虧待自己,不得不說作為人生結束的最後一餐,那樣的送行選擇還比較不錯。」
她愣了一下,沒想到對方居然會這樣說。
男人好像還沒說完,自顧自地又繼續講下去,「所以我們餐廳有編列一條霸王餐的預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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