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原地走了很遠》試閱
22 只活在手機裡的我摸到了變成漫畫人物的妹妹
班機抵達成田,晚間十八點三十四分入境日本。
從第二航廈搭乘JR N’EX至新宿駅,二十點十九分下車,循著轉乘小田急電鐵指示牌,往月台尾端的通道走去,下階梯至B1通道一路向前行,轉上二樓準備出站,抬眼便發現新的指示牌。無須駐足,我跟隨下班人潮,右轉繼續直行,映入眼簾的是小田急電鐵發車資訊電子看板,定睛鎖定一班往藤沢方向最快發車的快速急行,刷ICOCA入閘,快步下至第五月台,列車正好進站,二十點三十分擠進人滿為患的列車,途經代々木上原、下北沢、登戶、新百合ヶ丘。
列車滿載,疾速駛離蛋黃區,乘客維持剛擠進車廂的姿勢,不去使力穩住身子也被周圍其他乘客撐著不至於跌倒,我想我搭上了世界知名的通勤地獄列車。
被迫僵持在被冒犯的距離,而被迫冒犯是他人的日常。
我在他人的日常裡一路屏息,直至過了登戶駅,乘客直接少三分之一,呼吸終於變得較為順暢,這才有心思看向窗外稍微緩神,然而風塵僕僕地搭乘夜行列車不會有欣賞風景的興致,凝視不斷流逝的不是風景,而是當下的自己,夜色襯底,我與車窗玻璃映射出來的自己對視,即便嘗試放空也會不由自主地略感惆悵。
慶幸自己這一夜腎上腺素高漲,轉移了注意力,蓋過本能的哀傷。從班機著陸開始,沿途包括機場、地鐵及共構建設在內,和我過去印象裡的東京有著明顯不同,卻也無礙我正常發揮天生的方向感,自信穿梭在交通網路複雜如迷宮的首都圈,搭上每一班預定乘坐的電車,睽違五年,寶刀未老,眼前只剩最後一哩路。
二十一點零二分,列車抵達町田駅。
我拖著行李下車,搭手扶梯上B1,駐足在通往東南西北四個出口的駅內中央。正當我不太確定自己該往哪個方向出站,環顧四周時,手機正好接到來電喊我回頭,妹妹站在北驗票閘口向我揮手,我立刻迎上前,這一路懸著的心才終於放了下來。
「和我預估的時間差不多。」妹妹開心地和我擁抱。
「快稱讚我,我征服了錯綜複雜的新宿大魔王,一刻沒停留。」我很有成就感。
「我好像沒擔心過妳迷路。」妹妹笑著幫我拖行李,帶我穿越人潮離開。
「哎呀還是要稍微擔心一下,那也是有發生過的呀,新宿太可怕了,地面還好說,人在地底下活動真的很容易搞不清楚方位。」我說,台北車站地下街也不容小覷,那是一座地下迷宮,我曾經迷失其中,她笑著點頭附和,的確是。
好不容易脫離了地底,踏出了町田駅,回神周遭獨有的生活氛圍瞬間感染了我。
妹妹領著我通過駅前商店街往她的住處方向走去,那股和妹妹久別重逢的激動直竄我心窩,讓我再次確定自己已經抵達目的地——妹妹的身邊。
我們沿著鐵路複習妹妹的日常動線,妹妹配合我放慢了腳程,印象深刻她曾經在附近巷弄變身一名有警戒心的瘋子,從前侷限於手機畫面,影像匆匆,幾乎不可能定位,如今實地造訪,一目瞭然。褪去未知的恐懼,我饒有興味地環顧四周,經過轉角一間燈光打得比其他店家都要明亮的居酒屋,名為「大眾酒場」,店內店外貼滿豪邁手寫毛筆字的推薦菜單,我盯著居酒屋裡面高朋滿座、熱鬧交談的景象,妹妹說明天來喝一杯吧,我點頭應好。
「妳平常都去附近哪一間居酒屋?」我好奇發問。
「町田的我沒去過,應該隨便一間都可以,其實都差不多。」
「妳之前是下了班直接和同事在公司附近找一間喝吧?」
「對呀,所以我們明天去剛才轉角那間——妳現在腳很痛吧?」她話鋒一轉。
「現在?現在還好,在飛機上的時候比較痛,妳看,我右腳故意穿三雙厚襪子做固定,走路還是會痛,但也稍微有起一點保護作用,想說至少不要惡化或是二次受傷,本來還滿有效的,結果搭飛機的時候,右腳整個腫脹,已經穿大半號的鞋子了還是很緊,左腳超鬆,右腳超繃。」我邊說邊把褲管拉上來向妹妹對比展示自己的左右腳,右腳明顯變成象腿。
「因為氣壓的關係吧。」她說,她常搭飛機,所以知道我經歷了什麼,然而我們都沒有想到氣壓對人的影響體現在受傷的身體上竟如此嚴重,也算是增長見聞。
「應該是,感覺整隻右腳真的被壓迫到像吹氣球似地要爆炸,下飛機之後才稍微正常,沒那麼脹,當然還是比上飛機前腫,還好我穿寬褲,看不太出來。」
「本來我想說妳的腳受傷,如果趕不上車也不要急,改搭下一班就好。」
「那可不行,我一定會拚命想辦法搭到當初講好的班次。」
「我知道妳會啊,所以我不催妳,但也不阻止妳,看妳怎麼方便怎麼舒服怎麼來,而且幸好妳感冒症狀已經壓下來了。」
「哦真的!有史以來最緊急的一次,出發前兩天才退燒,差點無法入境——我們現在走的這條就是妳平常回公寓住處的路嗎?」妹妹領著我和一票夜歸的上班族一起等紅綠燈,通過了馬路繼續直行向前,第二條巷子右轉。
我跟隨妹妹的步伐,邊走邊觀察,順便記路。日本夜晚路燈不像台灣打那麼亮,和當初我拖著行李出車站之後獨自走去家庭民宿的那條路差不多,當時不知道害怕,現在妹妹帶路,我不怕。
「不是,我們要先去採買一些民生必需品再回家,冰箱裡沒喝的了。」
「噢?噢噢噢——現在是要去超市嗎?真的?可以嗎?」
「二姊姊不是一直想去嗎?」她笑著反問。嗯。
妹妹帶我回她的住處前,刻意繞到附近的超市Sanwa。
這間對日本人來說再普通不過的連鎖超市,卻是過去五年我和妹妹視訊經常掛在嘴邊說是自己排名第一最想親自造訪的地方。
原來妹妹一直惦記這件事,想著要在我來的這天實現它,她表面不特別強求,因為知道我臨行前重感冒外加腳受傷,路途上可能發生變數,要是提早和我約定,擔憂我心急勉強自己,所以沒有提前催促。兩難之下她選擇安靜等待我回報每一次的當前所在,暗自盤算能否如願,慶幸老天保佑,我竟能如此爭氣地沒有錯過任何一班車,中間沒有因為病痛耽擱,我們就這麼配合彼此的步調,不急不徐地在Sanwa打烊前半小時抵達。說實話,真的但凡我晚一班車都不可能趕上此時此刻,腳程再慢一點點都不行,盯著前方被照明燈打亮的Sanwa巨型招牌有點恍惚,事後回想整個過程更覺得像奇蹟般不可思議——
我和妹妹,我們經常越洋視訊,隨時隨地溝通,不必憂慮通話費,不必匆忙表態,即便相隔兩地也依然相伴,我們可以面對面一直聊天,也可以背對背完全不聊,各做各的事,想到什麼才開口。對話有一搭沒一搭的,手機快沒電都無妨,上個廁所,換個位置到插座充電,確保我們之間時空連結不中斷,最長紀錄八個半小時。
我們會約好在節慶日一起吃飯,規定菜單比平常吃得再好些,她買她想吃的,我買我想吃的,再各買一瓶七百五十毫升的梅酒,視訊舉杯,喝光為止。
相較我對節慶的無感,妹妹注重生活的儀式感,舉凡萬聖節、聖誕節以及跨年,吃喝主題各有配套,心血來潮也要求dress code,即便人去了日本也是。她總是找藉口希望二姊姊能吃好一點,別隨便進食,偶爾也點外送給我。
當我過生日的時候,妹妹會買一個圓形蛋糕,我也買一個圓形蛋糕,然後我們視訊一起點蠟燭,誠心許願,再一起大口大口吃蛋糕,換她生日的時候也如此。
還記得有次我忙著趕稿,把自己的生日忙忘了,妹妹點了兩個蛋糕外送到我的住處,我收到打開笑翻了,一個人哪吃得完啊?其中一個六吋大的黑森林蛋糕,另一個是香草鮮奶油蛋糕捲,她讓我兩種都嚐嚐,她覺得這間店的蛋糕捲更好吃,只不過,慶生還是得圓形蛋糕才行——這是我們家的不成文規定,生日慶祝一定要買圓形蛋糕,不可以買切片蛋糕,蛋糕捲也盡量避免。那次視訊她自己也買了草莓蛋糕。
當然,不只吃飯,偶爾妹妹會帶我出門,Tour她居住的城市。她會先把手機的拍攝鏡頭轉向前方,而不對著自己拍,並且在過程非必要不交談,否則對他人失禮。如果出現連她也沒去過的地方,她便帶著我一起冒險,這種時候特別有趣。
彼時我彷彿就是躲在妹妹胸前口袋裡的迷你外星人。
瀏覽掠過的風景,看著,也聽著,和她一同感受當前正在經歷的生活碎片。
假日去芹ヶ谷公園探險,下班順道去FamilyMart帶宵夜回家,週間到Sanwa採買新鮮蔬果及日常用品,跨年元旦凌晨摸黑徒步走去菅原神社參拜,又或冬日那種外面漫天大雪,家裡已無存糧必須出門覓食的時分,我都一起參與。
從初來乍到,到輕車熟路,我在視訊畫面裡陪伴妹妹度過了春夏秋冬。
我像是只活在手機視訊畫面裡的人,並不真實存在。
說真的,稍早抵達町田駅還沒有太大感覺,直到踏進Sanwa那瞬間,自動門打開,奇幻感隨之湧現,過去五年視訊交流的記憶和眼前的景象重疊,當我伸手觸碰畫面便穿越了時空,二次元變成三次元,只活在手機裡的我來到了漫畫人物的真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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